瓶里桃花

宋·张明中

折得蒸红簪小瓶，掇来几案自生春。

珠唇绛口都开了，始信桃花解笑人。

喜欢瓶花，这个“瓶”字，亦名词亦动词，作名词时意花瓶，作动词时意插花进瓶这件事。我的瓶花，从来不讲究用什么花草，摆个什么“式”，用什么插器。放瓶花的地方也几乎固定，在家是沙发边的方几、厨房的操作台，有时花多了，也放在玄关台上、吃饭桌上；在办公室，几乎就是办公桌上，茶几是要放盆花的，不放瓶花。插花的容器，在家是大的4个花瓶，车料、陶土各一，瓷两个（其中一个是讨来的青花瓷酒瓶）；小的是玻璃杯。办公室的插花器就多了，实验室的量筒、三角瓶、烧杯什么的都可借用。

黄鹌菜、野豌豆和多头月季

“惟有瓶花，数枝相伴不须多。”花儿，是瓶花的重点。植物园里、小区街边、邻家篱笆上这些种植的，断断不敢去折，那就只有花店购买和野地里搜找。花店里的花漂亮打眼、华贵新颖，多了一些富丽和繁闹，少了一些秀气和清丽。所以我的瓶花的花，多半是工休时去紫金山脚、周末时去燕雀湖畔寻来的，边寻边欣赏植物，有时找到了新奇的或会引发妙思的材料，就如同得了宝贝似的。

红花檵木、栀子花和花菖蒲

冬天花少，但一直喜欢蜡梅胜于梅花，所以足够了。不知为何，园子里的工人们常常喜欢在蜡梅花盛时修枝，所以树下一大堆香蜡，挑挑拣拣，办公室案头二三枝，就让人心生喜欢。没有雕刻过球茎的水仙花，长的太高而倒伏，剪下花葶便是好的瓶插。置身其间，不辨香来处。

蜡梅和茶梅、山茱萸

春天自然是花的世界，先是早春的二月兰、各种堇菜、野豌豆、泥胡菜、青菜花，然后是芫花、映山红、山桃花、野蔷薇、鸢尾、瞿麦、山梅花等等，即便是星星小繁花的繁缕、菥蓂、碎米荠之类，也是单瓶或配瓶的好材料。若能在山上找到野生的桐花、苦楝、紫藤、凌霄花儿，那就是上等的了，做成瓶花，“蜂儿争要采，打窗纱。”瑞香科的芫花，是早春的一道靓丽的风景，可与映山红媲美。读大学时，自然地理课程野外实习，去南京郊区的黄龙山、青龙山和珠山，站在山顶，树林稀疏处，只见密生花不见叶的多分枝小灌木，粉蓝招摇、紫浪波动，老师说，这是芫花，从此记住了。这是一种无以伦比的瓶花材料，古诗人更为其造意境：“芫花半落，松風晚清。”

紫花地丁和白花地丁

香粉蝶月季和花菖蒲

还亮草

春天的绿叶也能瓶花，比如春来泮水有生的野水芹，在早春二月的沟泉溪沼浅水处，一丛丛、一簇簇碧绿灵丽、散发特异浓香；比如青葱柔弱的叶卷须细丝乱飞的野豌豆；比如漫墙弥沟凤尾张的井栏边草；再比如“分岐浩繁缛，修蔓蟠诘曲”的蘡薁、葛藟、白蔹、乌蔹莓等葡萄科青藤。“井栏边草”其实并不都在井栏边长，不过是点明生长环境是潮湿的，于是，古宅老墙根、河渠驳岸上、湿地砖石边，都能找到其幽绿纤青的身影。井栏边草的叶子有两种形态，基生叶的小叶片宽些，边缘还打着皱，象姑娘的府绸裙边；抽长叶一丛几支，整整齐齐竖立着，小叶片窄至线形，这抽长叶亦是瓶花的好材料。若是有一大片，远远望去如同庄稼。“炉烟一窗，瓶花一床。”漫长的春季，因了瓶花，常常推门欲开犹未开，猛香排门扑人怀。

井栏边草叶片和黄菖蒲花

夏天到，山栀子、蒲棒、金鸡菊、扁豆花陆陆续续，取之不尽。水生植物愈加兴旺，瓶花就多了一种形式-水瓶花，不是将植物种在水里如泽泻、碗莲般，而是应用离体材料制成，只不过做在比花瓶更大的水面上，比如鱼缸、层析缸、碗、菜盆等等。不知古人是否做这个，反正我创造、我喜欢。挑一根野菱茎，剪一段水鳖藤，拾一朵水浮莲，每每荡漾在没有鱼的鱼缸里，赏心悦目。茉莉花开芳香四溢时，将刚落下的洁白花朵，拾起投入盛满水的玻璃碗，再摘来几片酢酱草、铜钱草或活血丹的叶片，“月为精彩雪为肤，翠盖迎风漾绿珠”的缩微型荷塘画面就出现了，清灵的茉莉花，于形于品，堪比圣洁的白莲花。

荇菜

茉莉落花和红花酢酱草

秋风一起，便是禾草、野菊（包括各种菊科开花植物）和蓼的世界了，当然还有各式果实，不过我不喜欢果实瓶花，就省略说道。野菊和蓼都写过专题了，那就说说禾草。荻、白毛、芦苇、芒、狗尾草、狼尾草、菰扎着堆地开花飞絮，每一样的花穗都是好的瓶花材料，只是插几天后收拾起来比较麻烦。有几种蓼在春夏已开过几拨，但秋天的前湖边依旧有千枝醉清秋，蓼枝做瓶花非常合适，花期长，姿态独特，花色各异，十分诗意。

金鸡菊和菊花

古人云人有八大雅事，即琴、棋、书、画、诗、酒、花、茶，“花”者，莳花自然是，瓶花何必分。中国传统文化的语境里，其实插花多指簪花，瓶花才是指现代人的插花、花道或者花艺，且瓶花之内涵，远远大于现代的插花等。唐代罗虬有一篇《花九锡》，七十字，却建立了一套关于瓶花最早的理论体系，论述了瓶花的摆放位置、剪花工具、瓶养水质、插花花器、衬托置台等，还将“画图、翻曲、美醑、新诗”四个行为纳入其中，故而，赏玩和欣赏，才是中国瓶花的独特之处。

狐尾藻和野芝麻

从唐朝的“桃花一日都开了，插满铜瓶亦倦看”满插法；到宋代开始有“一枝寒玉倚横塘，和雪攀来袖亦香”的只插一枝技法；再到明代出现非常多的瓶花理论著作，如高濂的《瓶花三说》、张谦德的《瓶花谱》以及袁宏道的《瓶史》；及至清代，文人提倡格物致知，多参与瓶花的制作，沈复的《浮生六记》，居然就谈了木本花材的矫形方法。

香石竹、草原龙胆和月季

钻研理论太辛苦，其实中国瓶花的“趣、适”核心，正演绎随心随意。一种瓶花，画家追求画面，诗人追求意象，园艺学家追求格局，植物学家追求本真，普通人追求的是生趣。自然生长的植物是原生的生命姿态，瓶花插出的是人的意味，也就是瓶花人对这一枝条、一花朵的感悟和取舍。袁宏道说：“插花不可太繁，不可太简。多不过二种三种，高低疏密，如画苑布置方妙。”中国的瓶花，没有标准胜似标准。

马蔺、地锦和香粉蝶月季

“兰菊芙蓉及野梅，桂花同带早霜开。折归分向铜瓶插，几种幽香入梦来。”南宋著名诗人杨万里、明末清初著名学者屈大均都甚喜瓶花，并为此各作诗十几首，徘徊于“玉壶留日月，长照岁寒姿”，长吟于“日插名花三两枝，瓶中开落梦先知”，陶醉于“折来双插一铜瓶，旋汲井花浇使醒。”如今岁月，若是，清凉月夜，奋笔时“阶草侵窗润，瓶花落砚香”，夜读时“胆瓶折得树头花，忽随灯影上窗纱”，吾复何求？

碗莲，有泥土种植，故不算瓶花，只因亦为登堂入室之缸载，故展示在此

注：本文中的配图均为我做的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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