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修辞,用草籽的标点符号(组诗)

高坚(蒙古族)

落日里,我把一株青草收藏进胸口里

看着羊群走过,我听到了青草哭泣的声音,

我突然觉得它们前世是我的子女,

今生我是它们的父母,

我用所有的积蓄圈围十万亩草场。

请说出你们的名字,

紫苜蓿,水稗草,白茅草,芦苇,

你们得先在我的梦里扎根。

在落日之前,远离我的牧场,

牧羊人,勒勒车,长调突然丢了,

白毛风排着队在寻找,炊烟的线断了。

蒙古包的灯火始终没有点亮,草原白酒已经开坛,

醉酒后,我得兑现我的承诺,

在落日里,我把一株青草收藏进胸口里,

虔诚得给它们指认回家的路。

风媒花

住在植物志里,当自己是小学生,

老师讲的是书本知识。

一册小人书里,

风神,雷公,电母,布云童子,

悄悄跑了出来。

栅栏上绽放的南瓜花,

订的娃娃亲,当然与一阵风有关了。

葡萄架下,葡萄熟透之前,

银河里的爱情神话,

等奶奶抽透一口老旱烟,

等一阵风,下回分解。

大雪,我等不来一阙词

虚拟的端砚宣纸,足够抵一场雪的债,

利息当然是白雪皑皑的远山了。

一个人,醉酒狂歌,表演给一场大雪,

舞台远离人群,地点在远山,

清唱给一群入林的飞鸟。

雪地上有词牌遗失,

不问也是千年,平平仄仄,从来没有人教授,

雪的题目,仍然有新意。

闭目,风弹奏古琴,不敢去梦,

梦一回就会成为雪的雕塑,

我给雪写一万首诗,一万首诗遗落。

黄昏之前提防迷路,

我知道,我等不来一阙词,

去指认村庄的路。

一场雪的哲学

始终认为一场雪过后,雪地上有一封情书。

村庄越来越年轻,炊烟一次次作证,

风读懂,风也在偷偷为自己酝酿一封情书。

比如一口石井,渐渐上涨的故事,

界定在冰封与融化的临界点。

辘轳吊着白了头的往事,与一场雪有关。

打谷场里的稻草人,

准备着出嫁的梦,

它身体里潜伏着成熟的谷粒,

它一遍一遍和雪花说。

也暗示过一只飞过的麻雀,

一阵风吹落身上,风吹落雪馈赠的嫁妆。

它目光面向村庄的方向,

雪还在下,

简单的约定,稻草人的爱情在一场雪里。

我的

池塘是你的,我可以捡一枚石子,打一串水漂漂,

荷花是你的,我打开窗子,

荷香如约而至,荷香是我的,

蛙声也是我的,失眠也是我的。

树林是你的,透过枝杈的月光是我的,

林间的小路是我的。

夜风我没有挽留,夜风也是我,

紫花地丁你叫不出名字,紫花地丁也是我的。

莹火虫没有点亮你的灯火,你的记忆是我的,

一封没有邮寄的信札,署着你的名字,也是我的。

那条流向你的河流是我的,我在源头守望,

渡口的船是我的,你不来,岸也是我的。

在库伦旗安代博物馆,站在一尊佛像前

没有烟火气,献出本来的自己,

安静的在时间里,参悟,超度,修行,

与一本佛经隔着一段距离,

心里盛放一阵又一阵的木鱼声。

有时,包浆斑驳脱落,能证明从前的往事吗?

晨钟暮鼓,经幡飘飘,尘世沧桑几许,

铜铸的心,背后站着一个铸造佛像的人。

想问那个铸造佛像的人,

他的心里也有一尊佛像吗?

为什么他会把一块廉价的铜,

通过烟火,又拒绝烟火,

让那么多人把一颗心,匍匐了下来。

那个铸造佛像的人,自己变成了烟火,

而他铸造的佛像,再也没有在人间融化。

蛙声里的村庄

堤岸上的风醒了,它一直在摇晃车前子的梦,

蛙声里,稻苗也醒了,

它站直了身子,倾听自己拔节的声音,

季节,被六月装帧的,有声有色。

夜深了,奶奶戴着铜顶针,

纳着细细密密的岁月,

窗外,一条崎岖的路,伸向远方,

爷爷,一袋接一袋的吸着老旱烟,

或明或暗的烟火里,点燃的只是叹息。

蛙声里,村庄也醒了,比启明星还早,

巷口,父亲的背影,在咳簌声里,更加沉重,

灶台边烧饭的母亲,轻哼着忧伤的小调。

我的泪,就是清晨的一场小雨,

我怀念了,我不问地名,

我手里握着的,是一个蛙声里的村庄。

纸爱

船,一直停泊在岸边,

对岸你不来,我就做着艄公,

摆渡着别人的离别和相逢。

吸一袋水烟,记忆,宣纸勾勒的风景里,

简约的茅草房,飘渺的炊烟映衬着夕阳,

雨在远方,你在我初恋的情信上翩然走过。

我羞于表白,没有问你的芳名,

当一滴思念的泪,浸漫成一朵朵桃花

风干也没有邮寄。

大风吹来母亲的名字

大风吹过树林,那些枯枝纷纷坠落,

砸痛了,蒲公英,紫花地丁,车前子,

这些都是母亲前世的名字。

我在大风吹来之前,已经默念了无数遍,

这些坠落的枯枝也砸痛了我的思念。

大风吹过村庄,

碾房不在了,石井不在了,打谷场不在了,

炊烟还在,榆钱还在,曼陀罗还在,

这些我也署上了母亲的名字。

大风吹过我的梦里,

醒来,所有的细节,我都已经遗忘。

窗外的大风,敲打着窗玻璃,

我知道,窗外的大风,

一定吹来蒲公英,紫花地丁,车前子,

也会吹来炊烟,榆钱,曼陀罗的名字。

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些烂熟于心的名字。

母亲墓碑上的名字是我写的

我对卖墓碑的人说,母亲墓碑上的名字,

我自己给写,一挥而就。

我用方方正正的楷书,写出了母亲的名字,

就像母亲方方正正的一生,

一挥而就,就写出了母亲短暂的一生。

我从来没有叫过母亲的名字,如今镌刻在大理石上的,

是母亲冰冷的名字。

黑色的墨汁涂在母亲的名字上面,隔开了清明的雨,

思念时的呼唤,梦里我在找母亲的名字。

秋天的事物,有时需要到冬天证明

墙角处,堆积了许多落叶,

总是有一些绕道的风,不请自来,

翻捡自己的陈年旧事,一阵风在写自传,

也许是这些落叶自己的隐喻。

由墙角的落叶我想到了,

二十年前,我日记本里珍藏的落叶,

那页正好有我写的十八行情诗,

就像我懵懂的年龄,

你是当年的风,但始终没有翻动。

一片干枯的落叶,和我写的一首情诗,

始终在一本日记本里等待,

珍藏一片干枯的落叶,和一首情诗,

我始终没有说,那一首情诗是写给谁的。

昭明文学奖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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