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越柠：庚子诗

首

01‖给院内老人测量体温

秀枝奶奶攀附栏杆的神情犹如麻雀

麻雀不戴口罩，总是仰望天空

除了雨滴，除了一扇上锁大门

二十几只口罩，两支体温计

并没有别的什么。打谷场很远

被几道铁门、石墙、禁行令封堵

雨点打湿了夏时的蓬松空气

打湿了谷仓和胸腹之间一小段阳光

这个冬天，我们反复读取数字

反复在白纸上写下避世证明

*.1.25，养老机构始行封闭管理。

.1.26

02‖等

——致影片《何以为家》

他们都睡着，有一部分

也许是孩子，在亡骨的敲击下

率先觉醒，像我们目前正在经历的那样

等待光，等待无差别的照耀

等待平息，笑脸，诸如此类

那必定不以年龄，高矮，胖瘦，证件，国界

或者有无口罩区分

.2.1

03‖占据

街道迎来第四周的荒芜

卷帘门不再发出声响

它们和新筑的篱笆墙一起

维持着城市的基本表情

口罩与防护服偶然出现

不能让行道树讶异了

迈着陀螺一样精准的步伐

他们还有地方可以去

还能够做些什么，而我们

再次验证马斯洛需求理论

在围墙和栅栏后囤积食物

隔着一块手机屏幕叹息

遥远的不可追忆的欢笑声去了哪儿

在鸣笛的救护车出现以前

它们也曾占领这里

.2.16

04‖甜饼

生日时欣喜于一块自制甜饼

没有蛋糕，他令我们围着甜饼唱歌

将它切成一块块，也没有蜡烛

他在分发中完成仪式，获得

想象中的完美

他依稀知晓他的幸运，另外一些

成为网络上新闻里统计数据的那一些

和他一样大的那一些

他们没有甜饼

.2.16

05‖故事的反复

蝙蝠和板栗承担了故事的开始

人们还需要一种动物，果子狸或者其他什么

出现在众人餐桌上日后仍将出现的

用于解释某日风雨大作

历史的车轮里撕扯出一些碎片

再次穿上防护服，戴口罩，建小汤山

将一具具尸身变成炉灰

记下吹哨人和逆行者的名字

记下城市，记下汉阳树稀疏的华盖

记下痛哭。更多是沉默

在我走去超市囤积食物的路上，不无悲哀地想

我们依旧在重复过去的生活

.2.16

06‖篱笆

在我小时候，篱笆是常见的

他们用它圈地，抵御可能出现的野兽和飞鸟

抵御河水，而这几乎没有成功过

人们依旧乐此不疲，在田地里约束行人

围拢稻谷，将平原与山脉划为私有

用它片状的单薄的腰身。而今

它突兀地出现在城市里，在开放小区

完成它警示的使命。时光倏忽退返三十年

或者七十年，隔着缝隙交付一张良民证

.2.17

07‖健康码

嗯，现在是十一点二十分

我的健康码是绿色，另一只绿色健康码在靠近

这太好了

.2.20

08‖罐子

罐子里是不相上下的事物

她们说，这一只或者那一只

华丽的或者朴素的

你将它打开，不管是怀着

怎样忐忑的心情

结局常常大失所望

你要的一丁点都没有或者

只是浅显表层，与它之前表现出来的

沉稳、厚重不能等同

那要怎么办呢，我们

一直在打开罐子

.2.20

09‖快乐是什么

年过四十读到我再也不能快乐了这种句子

失笑，琳达，快乐是什么

如果它是你头顶爆裂的云朵

我不能造它出来，如果它是虹

得先落雨。我看过的雨水比彩虹多

更多人在雨水里蹚着，每走一步都是

前面后面都是——

事实上，雨不能一直落下去

这也是一种不恒久的悲哀

快乐更是。你看那赤橙黄绿的一小段须臾

孩子们准确捕捉它，大人们要差一点

年纪愈大愈是，到我这时候

只看见混沌模糊的光

.2.20

10‖落日

傍晚我在楼市尽头看见落日

看它一点一点沉下去，以决绝之势

没有一条绳索可以牵引它，也没有

整片用于承接的柔软花蕾

我的阳台太远了，颤巍巍晃动的

即将四散的蒲公英好似松针

.2.25

11‖因为是女人

——致印度影片《炙热》

要顺从，忘记书本上的日月

它们不能照耀我们的贫瘠

来路的贫瘠和去处的贫瘠

即便这样，不可在荒芜的街道痛哭

要拥有长发和一低头的羞涩温柔

被打伤左脸时以右脸示人

要像野草一样卑微和匍匐

不可仰望星辰，或者略高一些的谷堆

不必妄想救赎，不必寄托于一个虚拟名字

或者弯月，或者山洞

它们活在同一种制度，黑夜太长

不复出现的，也许不仅仅是清晨的露珠

一定要记得所有的苦难并且，代代相传

让年轻的她们成为我们

让我们成为固守规范的城墙

不要倒塌，不要为着模糊的指认悲鸣

.2.29

12‖市井

我们口中的市井是烤鱼摊上明灭的烟火

是排挡，啤酒，三五成群的吆喝

是巷子里醉醺醺的夜路，是雨

滴滴答答落在三十八天前的伞上

之后的意外更像是一部预测未来的科幻电影

每个人都领到戏份，栅栏里和栅栏外

有人在戏里亡了，好像镜头移开便会醒转过来

扯落呼吸机，继续领盒饭，过日子

有人像野兽一样嚎叫，回声在墙壁之间震荡

悲伤和疼痛如此逼真，刺穿了清晨的薄雾

惊扰了清洁工和几个正在沉睡的人

更多的人梦见街道，往日不甚在意的

超市里随处可见的白菜，五花肉

敞开的大门，没有消毒水味的空气

牵过的手。谁拥有喊咔的权力？

上帝将鱼摆在盆里——

接下来是料酒还是姜？两个月以前

我们愉快地嘬食它们。

.2.29

13‖新生

从电影《炙热》里走出来的第二天

吃掉一大捧蔬菜，丢弃旧照片

在胡桃木小音箱中找到自己

它一直唱歌，从泪光闪闪到奇迹的山

完成三年来的蜕变，不再指望什么

没被吃掉的话，芥菜是会腐烂还是开花

在假设中活着是没有必要的

当她推开窗，没有预想中的开满鲜花的路

有树的葱郁，隐藏的荆棘

像光滑的卵石那样

更多人在磨砺和安然中过完一生

.2.29

14‖他乡的街道

妹妹在异乡拍下冰淇淋

沿莱茵河骑行回家的路上

这冰冰甜甜融化了她

照亮了，因相同疫情而蒙灰的斯特拉斯堡

那个我没有去过的法国城市，是她的市井

当我每日走进老城区她正路过圣多马教堂

我经过速食店她正在家中烹饪鹅肝酱

我进入美梦她刚刚走下兵荒马乱的台阶

在